钱穆:中国的大群主义和西方的个人主义


钱穆:中国的大群主义和西方的个人主义

中西文化不相同,主要在人与人之相互关系上。西方人似应主“性恶论”,互不相信,乃有“个人主义”。故人与人相处,惟有吃亏与占便宜,分利害,不分是非、善恶。即其男女婚姻结合为夫妇亦然。男女异性相爱,乃发源于人性中男女追求之一“欲”。中国人主“性善论”,能自信,亦能信人,乃有“大群主义”。即夫妇婚姻,亦主要在此人群结合之基础上,故重信与义,乃是人生中一“公道”。不在爱与欲,仅属人生中一“私欲”。

西方人信有上帝,乃创宗教。信科学,乃创唯物论。人与人不相信,其日常相处难,乃赖法律。法律具禁戒性、防止性、非有交付性与寄托性。于是人与人相处,惟有敌对与相争。男女之间虽有爱,仍属于与其他人之相争。

故西方人虽以恋爱为人生之至上,实际仍是人生一“争夺”面,而非如中国之为一“和合”面。故西方婚姻,仍需法律。而西方人又称“婚姻为恋爱之坟墓”。此因结为夫妇,恋爱已告完毕。不如中国人以夫妇为成家之本,即五伦之首。此又其大相异处。

西方“个人主义”,在其心理上,有一大缺点,即不肯承认自己一切行为中有过失,乃不能有谦让心。遇有不如人处,但求慕效他人,却不知悔悟己失。故其心理上只向前不退后,仅外顾不内视,仅知有进步,乃无“改过自新”一观念。时间过,则一切行为全消去,因此亦无历史观。西方史学不发展,此当为一至要理由。

中国人认为人生,外面是物质,即自然,即天。内部是道德,即心,即人文。个人人生最属自然,但个人必融入大群中,乃得为真人生,即道德的人生。其重要关键,则在其有“家庭”。

人生幼稚期不能自生活,端赖父母扶养。中国人男子二十而冠,女十八而笄,乃为成人,始得自立。此乃一种自然人生,中西应无大区别。

但西方人遵守个人主义,其幼年期与其晚年期,乃不列为人生之重要部分,曰平等,曰自由,曰独立,幼年乃一人生预备期,老年则为人生衰退期,同不能自立为生,皆不得奉行其所主张所信守之个人主义。故西方个人主义,实在全人生中已打了折扣,非能完整美满的推行。

中国大群主义则幼有所养,老有所安,老幼亦同如中年,各得其所,各为人生之一时期,君子无入而不自得。此之谓“天人合一”,乃成为忠恕一贯美满完整之人生。

故中国大群人生于“个人”之上则必有“家”,有“国”,而乃至于“天下”。盈天之下同此“群”。

西方人生,则于家庭亦不如中国,应视为有缺,更无论国与天下,端赖个人以个别为生。远自希腊起已如此。罗马一如希腊,仍属个人主义。其有国,乃一帝国,与中国之为国大不同。国之上亦无天下一观念。

此下欧洲人,莫不如此。迄今交通频繁,五大洲已俨如一家。但欧化主宰,而亦仅有一“联合国”之组织。即此组织,亦仅有名而无实,与中国人之“天下观”终大相异,故亦无中国人“平天下”一观念。

欲讨论中西人生之相异,专就“个人”与“大群”两观点言之,莫如就其“家”与“国”之相异而加之以辨别,更为易知而有据。

中西家庭相异,事较易知。而中西双方国与国之相异,则事更明显,而世人乃少讨论及之。

希腊未建有国,罗马仅一帝国,乃并吞四旁他人之国以为国。实仍由希腊式之城市扩大而来,其主要中心仍为一城市。非如中国,国之中心乃各自之“家”,家之中心乃各自之“身”,由家扩大而成“国”。

罗马覆亡,北方日耳曼民族有堡垒家庭之兴起,始与中国家庭约略有其大相近似处。但于中国由家庭而为氏族,又由氏族而成为封建国家,日耳曼当时则尚无此进程,可谓乃仅中国封建之初步。

近代人以日耳曼与中国同称为“封建时代”,此实失之。当时之日耳曼仅得称为乃中国“封建之雏型”。如一婴孩与成年之相异。

又中国封建诸侯之上,尚有一“中央天子”,与其四围之诸侯联合成体。而日耳曼堡垒时期仅得称为一王国,此外又有一罗马教廷,此与中国之有中央天子大不同。则当时西方日耳曼诸堡垒,又焉得谓即如中国之封建?

故可谓罗马帝国乃由希腊式之城市所化成,此乃自有其历史渊源。而日耳曼堡垒贵族则由其家庭所化成,此则与希腊之城市大相异,而转有近似于中国处,亦可谓欧洲中古时期,日耳曼乃始有略似中国式之家庭之兴起。傥能再由此扩大演进,始可略有如中国式之封建诸侯之创始。而惜乎其终未能到达此境界。

此下日耳曼以外乃又有城市复兴,仍由希腊、罗马型转进而成为现代国家之兴起。其稍前中古时期日耳曼民族另一新式之演化,遂告停歇。

所谓近世欧洲之现代国家,最先如西班牙与葡萄牙,依中国观念言,亦仅限于几个城市,亦仅是些小城市,非大城市。而在西欧则竟分成为两国。使葡、西诸城市,苟能进而再融和凝合成为形如中国式之一国,则其向外发展远洋殖民,当可与此下形式大不同。

又如其北方荷兰、比利时继起,地面更为狭小,既不当分割为两国,即便联合,亦不该遽认为一国。如在中国,则仅如一国中之一府一县而止。

英、法继此四国而起,地面较大,其对外形势亦与前四邦不同。而英、法实际亦只隔一海,相互交通便易。果能亦如中国,则两邦亦仅如毗邻之两诸侯,和好交通,何乃遽成为两帝国?

又使如英、法、荷、比、西、葡,果能自始即融合为一国,此从地形言,亦绝非甚大一难事。而能如此有一新国之兴起,其航行远出,影响所及,较之现代之欧洲史及世界史,其相异又当如何?全世界岂不将由此而改观?而西方文化之本身内容,尤将远异于当前,亦不待言而可知矣。

近代西方帝国主义已难继续推行,但从不想到其已往之历史,仅知互相模仿,把别人胜过自己处,尽情学习。使果见别人有何胜己处,而学习不到,则消极悲观,不再向前。却绝不知悔悟已往,作从头之改变。试读全部西洋史,岂不如此?

即宗教亦然,经长期之演进,亦无对原始之形式与其教义有何改过自新处。仅信有一上帝,而绝不自信。惟待“得救”;绝不能“自救”。

当前欧洲共分三十余国,此可谓仍是一希腊型,惟扩张向外,稍带有罗马型。但皆绝非一中古时期北方日耳曼民族之贵族堡垒型。此乃西方文化最值注意,应加以分辨讨论之主要点所在。

而其中古日耳曼民族之得能形成一现代国家,则其事晚出,此即后起之奥地利与德意志。故在欧洲,德国人最知慕中国。亦惟德国人与英、法诸邦不易相融和,而引起最近代之两大战争。

此两大战争后,不仅德国以两败之余而幸得仅存,即英、法虽连胜而今日则已臻中衰之境,亦将如希腊、罗马之一蹶不复起,此非欧洲史一最堪悲观与惋惜之例乎!

其次欧洲人移殖他洲创建新国,如北美洲之美利坚与加拿大,皆得形成为一大陆型之大国,与欧洲原始之海岛型小国寡民大不同。而其文化传统,则一仍其旧,无大变异。故今之美国与加拿大,亦仅以一大陆国而半岛化、海洋化,乃亦终无以异乎欧洲之原始精神。此则又大堪惋惜者。

帝国主义之日趋衰歇,今日已成为欧族传统文化一不可掩盖之情实。最著者,如当前英国国内罢工风潮,日起不已。尽人只在就近“向资本主义”争衡,不再承袭已往之资本主义“向外”争衡。此亦同是一种个人主义,无可阻遏。

即当前之美国亦然。至少已不愿弃其安居享乐之生活,再从事于向国外作帝国主义之侵略与斗争。远自韩战、越战时影像已显。兵力不振,威武减缩,何来保有帝国之强硬与尊严?

英、美以外如苏联,其在援助阿富汗战争中,兵力不可谓不盛,历时不可谓不久,迁延震荡,迄无所成。其势没落,亦已可想。

然则欧洲传统之帝国主义已臻衰退,国际抗衡蔓延无结果,徒自亏损,有失无得。此下局面宜必有变。小国激烈相争,乃更过于以前帝国之相争。纵无刺激压迫,仍不能和平相处。战场风云,平空特起,即如当前之伊朗与伊拉克,兵争已达七年之久。而昔日之帝国,乃亦袖手旁观无奈之何。

中国人言,“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”。何以树人需百年之久?如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以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,此乃以孔子一生之学不厌教不倦,始得言“树人”。但尚有被树者。使无颜回、子贡诸弟子,又何所树?然颜回之死,亦已年逾四十。孔子有“天丧予”之叹。

今合计孔、颜两人之年,岂不已在百年之上。即如其他诸弟子,如子路、子贡及有子、曾子诸人,各与其师孔子相互合计,亦莫不各具百年。

濂溪得遇二程兄弟,教以寻孔、颜乐处。非二程,濂溪之教又何所施?二程之受教于濂溪,仅两夕之久,但以师生双方年龄合计,亦当逾百年以上。又如范仲淹,面授张横渠以《中庸》一书,此后横渠由以成家,合计两人年龄,亦已远逾百年之上。故百年乃统师生双方言。

今以一国之政事言,如美国,大总统任期四年即满,连选得连任,但亦八年而止。美国大总统连任三期者殊少。试问八年间,治国安民,移风易俗,又何所施而遽得见效?

美国两百年来,大总统当及五十任,最有开创功业可言者,莫如林肯之解放黑奴。但解放黑奴,非即停止其为奴而止;解放后,必当继之以“教化”。使黑人能与白人稍达平等地位,乃可言真解放。故解放非仅法律一名辞,必加之以教育功能,始得符解放之理想。

但曾几何时,林肯即去位,继任者非复一林肯,无此理想。迄今黑白人同居一国,性情不相通,教育不相等,智慧能力不相及,待遇不相同,则黑人解放,岂不转增美国政治上一经济负担,一社会难题与纠纷?而此下则漫无止境。但岂得谓此难题与纠纷,乃由林肯始创之。西方之政治悲剧乃如此。

汉武帝表彰《五经》,罢黜百家。使中国帝王亦仅以四年八年为期,而凡为帝王者,又必意见不相同,主张必相异,王位变,政事亦随而变。试问此表彰《五经》罢黜百家之一事,其意义价值与影响,又当如何?

西方人不仅于一国元首之任期必加以限制,并对凡为元首者亦率无好感,必加以重重防戒与限制,此即国会之任务,乃得称为民主。故为政府元首者,亦不得真为一国之主。中国人称“君主”,为君者必当有所主。使不许其有所主,又何必设此一君位。

故既名为民主国家,即不当有一政治元首。如古希腊即已然,乃不能真实建一国。文化演进,有其传统,迄今欧洲人仍是一希腊传统,何尝能有大变。

凡今西方所谓进步,如商业、如科学,皆与其政府及政治无关。凡西方国事,苟由政府处理,非经民众监督,当尽成一乱。细读西方史,征询西方人意见,何得谓之非然。

然则果继自今,欧洲人反本复始,凡属国家,当只许有小规模之希腊型,不再有大规模罗马型,始得彻头彻尾推行其个人主义与民主政治。遇共同事,则共同开会,加以商榷讨论。希腊型之上,或可加之以犹太型,只许有教会,有教皇,有耶稣,而不再有凯撒。则今日世界交通如此方便,宜亦自有其可行之一途。

西方人能悟及此,至少可消除其帝国主义之为祸,亦未尝非世界一福运。仅有个人以直达于天下,岂不更为直捷而痛快。而无奈其无此机缘何!

故西方将来当由罗马型返回希腊型,人穷则反本,大势宜然。其最感困难者,当为商人重利轻离别之家庭制度。今日交通方便已远异于希腊时代,出外经商,亦不必与家人久别。并可早谋退休,安享晚年之退休生活。则夫妇婚姻与子女团聚,实为此下西方人最当郑重努力想望之一途。

最近美国有提倡祖孙三代同堂之新家庭制度出现,即其现实之一证。在此方面,中国传统文化正好贡献当代作一榜样,取法无穷。傥径自西方言之,则中古日耳曼堡垒时期之生活,正当郑重取法,为此下欧洲新文化一渊源。此乃西方人亲自其“海岛型”而转为“大陆型”一亲切之实例。

天地生人,必生有男女,又必男女相配合,乃得下一代之续生,而有长幼之异。故“男女”与“长幼”,乃天生人类之两大相异点。

中国人之五伦,夫妇一伦,即由男女相异来。其主要之父子一伦,乃由长幼相异来。此实五伦中之最要两伦。此则太史公所谓“天人之际”,而“古今之变”亦无能逾此矣。

有夫妇、父子之两伦,乃能由个人进而为家庭。既有家,乃有族,中国封建即由氏族来。由封建而统一,乃成为国。故中国之大一统,亦由氏族来。则由家有国而天下,亦一以贯之矣。

于何贯之?曰,贯之于个人之一“己”,即贯之于其一己之“天”,即其“心”、其“性”、其“命”,即己之为男女与长幼而止。

“己”之男女长幼,即己之“天”。由天而人,由人而天,“天人合一”,乃始有家庭、大群、政治、社会一切人道大义之可论。

而中国人之所谓“道义”,则即本于己,本于天,本于己之本性之有长幼男女,亦即本于“自然”。

中国道家重自然。儒家则重性命、重天,乃重人伦,即重长幼男女之别。故中国文化必兼儒道孔、孟、庄、老而始定。

中国儒家言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五常,“仁”居首,“信”居末,尤为五常中之重要者。而其所重则仍在各己之一“心”。仁在内,信在外。西方人不知有仁,其所信乃亦不在人而在天,在上帝,此为宗教。信于物,则为科学。宗教、科学皆可信,而独对同类之人则无信,乃尚法。故大群政治必尚法,有法乃可有政。

中国人则法不在五常中。五常皆主“平”,而中国人之法亦不重刑,而重平。西方则即以刑为法,而更无中国五常中之所谓平,故西方言法亦与中国人之法大不同。

中国主常道,而西方则惟变无常。中国法以“守常”,西方则法以“制变”,亦惟刑法乃可常。此又与中国人言道与法之大同而可常者又不同。此亦中西文化一大相异处。

西方近代民主政治称“法治”,中国传统则当称“礼治”。

《诗》云:“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。”礼者,人类大群生活一共同体。长幼相教养,男女相配合,始得成为人。幼老孤寡,皆非人生之正常。而天下则为人群综合一大体。故鼠生以“身”为体,而人生则以“群”为体,即以“礼”为体。

“礼”之主要,即在长幼男女。又礼分宾、主。人之祭天地,则天地亦当为人生中一体。故曰:“一天人,合内外。”

而礼之本源,即由“己心”之性命中生。故孔子曰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!”仁即人心,而礼则由长幼男女始,故孝弟婚姻则为礼中之尤大者。有夫妇乃有父子,父子为天伦,夫妇乃若为人伦,中国人言夫妇为五伦之首,则岂不天伦乃转本于人伦。非人又何以见有天?则人为主,而天为副。此尤见中国传统之道更具深义之所在矣。

故中国人言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,乃先阴而后阳。若以天为阳,以人为阴,则岂不犹先人而后天。又天乃其阳,地乃其阴。天地乃其阳,而人生之长幼夫妇则其阴。中国人之言长幼夫妇,有时则其意义价值乃更亲更重于天地。

而近人则谓中国人重男轻女,至于中国长幼之伦则并所不知。如中国人言孝道,近人并谓之乃封建思想。则此先阴后阳之道,又谁与深论之!

孔子又言:“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学也。”又曰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为己之学,即如忠信,亦以为人。为人之学,则以他人为工具,非忠无信,转以为己。

今日之西方人,其学皆尽为人,实则乃个人主义。即如经商牟利,己之所利,皆在对方,则非对方又乌所学?但学为人,苍生何限,又何可学?

今日则交通方便,四海如一家。为人之学,更浩瀚而无穷。其学已乱,又焉能有所得。乃至无可学。而今日之世界,其对人之道,皆无学可言,则岂不亦一绝大问题之所在乎?

(一九八七年七月作,刊载于是年十一月《动象月刊》十一期。此文发表后,又重作修订。)


选摘自《文化学大义》钱穆,九州出版社

钱穆:中国的大群主义和西方的个人主义

文化有三阶层:物质人生、社会人生和精神人生,两类型:农业文化、游牧与商业文化,七要素:经济、政治、科学、宗教、道德、文学和艺术。

此为钱穆先生所建构的文化学的框架,也是贯穿本书的经脉。钱穆先生基于数十年来对世界整个局势之观察与认识,认为当前无论中国问题,乃至世界问题,无不由文化问题产生,故无不需由文化问题来解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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