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紅:窗前的燈從來不照亮戶外

蕭紅突然醒來,街道上的車越跑越近,一直到聲音從房頂潑落下,包裹住整個房子。她感覺床在震顫,車子很快帶著聲音遠去,她無法重新進入夢中,在睡眠裡忘記很多的事情,飢餓和寒冷減輕一些。寒氣擠滿空間,只有身體還有熱度,抵抗無情的冷寒。蕭紅對於周圍的人和環境不瞭解,恐懼和冰寒一樣,隨時將她送入地獄。

加斯東·巴什拉說:“窗前的燈是家宅的眼睛。在想象力的領域裡,燈從來不照亮戶外。”[1]蕭紅盼望燈亮,用“家宅的眼睛”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。蕭紅和素不相識的人睡在一起,對方叫什麼名字,做何職業的不知道。鼾聲如同發情的野獸包圍蕭紅,在得意中一口口地吞噬。蕭紅無辦法應對,裹緊髒汙有味的被子,蜷縮著一雙腿,胳膊交叉抱在胸前。在黑暗中尋找安全保護,蕭紅盯注缺少光亮的窗子,等待天明有了陽光,可怕的東西可以消失。蕭紅對收留她的老婦,並不存有一點感激之情,她像“憎惡我所憎惡的人一樣憎惡她”。老婦在寒冷的冬夜,給了蕭紅一個立身的地方,度過漫長的冬夜,免於凍死街頭。

夜晚街頭行人很少,即使有人走過,也是把自己包得嚴實,針鼻大的縫隙能鑽進斗大的風。寒風逼蕭紅,走向一條絕路,她一路奔走,一邊不停地哭泣,眼淚凍僵臉,如果不是手套不停地揩抹,可能結下一串冰溜子。蕭紅在艱難中走到姨母家,她費盡殘存的力氣敲打房門,手套被淚水浸溼後,又凍成冰殼。蕭紅敲打房門,一面叫著:“姨母!姨母……”姨母家的人睡得太沉,沒有一點反應,蕭紅號夜晚聽起來刺耳,把寒冷的空氣扯得零碎。院子裡的狗,被蕭紅可憐的乞求聲,驚得狂叫幾聲。也許姨母家裡的人早醒了,躲在窗子後面,聽著蕭紅的叫門,她們不願惹事生非。蕭紅看了一眼無情的門,此時和冰雪一樣,讓她無一點留戀,凍死街頭,比在這哀求要好。不停地奔走,腿有點抽筋,勉強地支撐瘦弱的身子,有無數的寒針紮在腳心上。蕭紅沿著街邊走,經過一幢幢的樓房,一扇扇窗口,有的人家還亮著燈。蕭紅羨慕那些燈光和窗口,她生起仇恨,房間裡不僅溫暖,還有擺放得很好的大床。一想到鋪著被褥的床,柔軟的棉布,散發誘人的氣息。蕭紅感覺家的溫馨,大院子的馬房裡面,馬兒們藉助燈光,度過安逸的長夜。家中的狗也有睡覺的地方,躲在草窩裡逃避寒夜,蕭紅覺得這樣的草可以暖她的腳。

蕭紅:窗前的燈從來不照亮戶外

蕭紅走過一條街,穿過又一段路,積雪在腳下面響,她覺得眉毛凍在一起。沒有穿棉鞋的腳,已經僵硬得不聽使喚,風捲著積雪打在腿上,推動她往前走,在風的旋渦裡,她被弄得神志恍惚。蕭紅經過門前掛紅燈的“那些平日認為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,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。”

我快走,慌張的走,我忘記了我背脊怎樣的弓起,肩頭怎樣的聳高。

“小姐!坐車吧!”經過繁華一點的街道,洋車伕們向我說著。

都記不得了,那等在路旁的馬車的車伕們也許和我開著玩笑。

“喂……喂……凍得活像個他媽的……小雞樣……”

但我只看見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。

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,我摸索,我尋找電燈,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著終點越容易著急和不能忍耐。升到最高級了,幾乎從頂上滑了下來。

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盡了!再多走半里路也好像是不可能,並且這種寒冷我再不能忍耐,並且腳凍得麻木了,需要休息下來,無論如何它需要一點暖氣,無論如何不應該再讓它去接觸著霜雪。

去按電鈴,電鈴不響了,但是門扇欠了一個縫,用手一觸時,它自己開了。一點聲音也沒有,大概人們都睡了。我停在內間的玻璃門外,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,終沒有回答!我還看到牆上那張沒有框子的畫片。分明房裡在開著電燈。再招呼了幾聲,但是什麼也沒有……

“喔……”門扇用鐵絲絞了起來,街燈就閃耀在窗子的外面。我踏著過道里搬了家餘留下來的碎紙的聲音,同時在空屋裡我聽到了自己蒼白的嘆息。

“漿汁還熱嗎?”在一排長街轉角的地方,那裡還張著賣漿汁的白色的布棚。我坐在小凳上,在集合著銅板……

等我第一次醒來時,只感到我的呼吸裡面充滿著魚的氣味。

“街上吃東西,那是不行的。您吃吃這魚看吧,這是黃花魚,用油炸的……”她的顏面和幹了的海藻一樣打著波縐。

蕭紅無太多的奢望,只想有一張睡覺的床,暖一下凍僵的身子,度過熬人的冬夜。蕭紅的想法簡單,在囤積熱氣的房子裡有一條被子,一張平坦的床,躺在上面睡一大覺,恢復疲憊的身子。她一次次地失望,又帶著新的希望,在北國深夜的街頭行走。

這個時候,那個陰臉的老婦出現,她扯嗓子在喊“小金鈴子,你個小死鬼,你給我滾出來……快……”順著她的聲音望去,牆角蹲著一個孩子,蕭紅看她可憐無助的樣子,總覺得天下窮人都是一家人,蕭紅研究專家葉君寫道:

家的意義,在這個冬夜對於四外奔走尋找落腳之地的乃瑩來說,被放大到了極致。這是太過嚴酷的人生經驗,她絕望地回到冬夜的街市,在街邊一處賣漿汁的小攤上坐下來,將身上所有銅板蒐集在一起,想喝一碗滾燙的漿汁稍稍溫暖幾近冰點的身體和心靈——今晚的眠床在哪裡,此刻已經變得次要。

幸運的是,乃瑩最終被來小攤買漿汁的一位年老色衰的暗娼收留。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,街車的轟鳴震顫著整座簡陋的屋子,搖晃著眠床,她感到自己就像睡在馬路上,孤獨而無所憑據;睜開眼睛,發現睡在身邊的都是些發出令人隔膜而厭惡的鼾聲的陌生人,心胸傾刻漲滿仇恨與憎惡,即便對那個深夜帶自己回家的婦人。她身上褪下一件單衫交給老婦去當鋪,算是一晚住宿的代價。她急於離開這裡,在這狹窄、陰暗的空間裡與她們待在一起,感到“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”。屋外雖是白天,在她看來卻猶如“暗夜”,但還得無所畏懼走進去。

冬夜流浪街頭的經歷,讓乃瑩意識到自身處境的絕望。蕭紅:窗前的燈從來不照亮戶外

蕭紅瘦弱的身體裡有一股犟勁,不會屈服任何事情。這一夜借住老婦的房子,躲過冰寒的夜晚,在陌生的環境中,蕭紅如同死一般地煎熬。必須離開這裡,凍死在街頭上,比在這樣環境活強多。

蕭紅兩天不見陽光,在這陰暗的屋子裡,她不是覺得飢餓和寒冷,精神上承受不住,神經扯極限,一碰要斷裂開。美國心理學家埃裡希·弗洛姆指出:

一個人一旦孤獨,就意味著他與外界的聯繫被割斷,使自己的能量得不到充分的發揮,也不能得到他人的幫助。孤獨者還意味著他無力把握這個世界以及與這個世界相關的人和事;反過來,當這個人處於孤獨狀態時,他就有隨時被這個世界所淹沒的危險,而個人的能力是永遠不能和整個世界抗衡的。

外面寒風咆哮,大雪紛飛,風雪交織的日子,一個無家的人,想要度過太艱難,尤其蕭紅是一個女人,一路危險重重,稍不自愛滑向另一條路上。

蕭紅認個死理,不會輕易地改變自己的決定。她離開躲避風寒的房子,穿著夏天通孔的鞋子,用身體的溫度接觸雪地。

(高維生著:《悲情蕭紅》團結出版社2013年版)


分享到:


相關文章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