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灶神
家神，是神界裡最為親民的一組神靈，祂們最接地氣，也最受世人的親近。家神們駐紮在家庭裡，分別守護著門窗、廚房、水井和中霤部位。所謂中霤，指的是中庭裡承接雨水的天井。在這些家神成員裡，灶神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，他的俗名叫做“灶君”、“灶王爺”或“灶君司命”和“東廚司命”等等。雖然只是分管廚房的小神，卻具有至關重要的核心地位。他是家園的靈魂和主宰。
灶神起源於火神崇拜，所以他應該是火神家族的成員，但他的原型到底是誰，今天沒有人能說得清楚。有人說是火神炎帝和祝融，有人說是炎帝死後化成了灶神1，還有人說他是火妖宋無忌。
據《搜神記》記載，從前有一位底層社會的女人，生下一名男嬰，剛落地就會行走，一直走進爐灶裡，被火活活燒死。但其實那個嬰兒並不是自己投火自盡的，而是一個名叫宋無忌的妖怪，用法術把他弄進了爐灶，但因為宋無忌是妖怪，沒有多少人喜歡，所以很快就從灶神崇拜的名單裡消失了2。
還有這樣一種看法，是說灶神既非火神，也不是灶頭的發明者，而是一位負責廚房烹調事務的女神，名字叫做“先炊”，因為烹調必須在灶臺上進行，所以對她的祭祀，就弄得跟祭灶似的，但實際上，人們祭拜的不過是廚神而已3。這種看法其實是在提醒我們，除了祭拜灶神，也應該順便祭拜一下那位被忽略的廚神。
據一本叫做《酉陽雜俎》的唐代筆記小說記載，灶神原名叫張單，身穿黃色衣服，披著長長的頭髮，長得很像是一位美女，估計是那種潘安和西門慶之類的人物。他風流成性，在外面經商發了財之後，居然移情別戀一個名叫海棠的青樓女人，還休掉了原配妻子丁香。
灶神畫像
再說這位新歡太太海棠，生性好吃懶做，後來又失火燒光了全部家產，丟下張單，自己改嫁走了。張單落得一貧如洗的地步，只好四處流浪，靠討飯為生。臘月廿三那天的夜晚，他無意當中闖進前妻丁香的家裡討飯，被前妻認出，不由得羞愧難當，一頭鑽進灶洞裡，結果給活活地憋死了。雖然發生了這些醜聞，但因為他姓張，是玉皇大帝的本家，所以還是被封為灶神，也算是天帝對這個倒黴蛋的一種安慰吧4。
還有人把灶神的原型說成是蟑螂，因為我們經常在灶頭上跟這種醜陋的昆蟲相遇，但說心裡話，又有誰願意把這種鬼鬼祟祟的害蟲，跟令人敬畏的灶神聯繫在一起呢5？
灶神的首要職責，當然是負責人的飲食，但因為飲食跟健康有關，而且煎藥也在廚房進行，所以他還要負責所有家庭成員的健康和壽命，後來被納入道教體系之後，灶神搖身一變，成了玉皇大帝派到人間考察民情的司命之神，不但負責保佑家庭成員，而且還負責監督和記錄他們的善惡功過，每年一次向天帝彙報，由此來決定他們是否健康長壽，能活多少年歲。
在許多民間年畫上，灶神身邊還有左右兩名童子，各捧一隻瓦罐，其中一隻叫做“善罐”，另一個叫做“惡罐”，這家人的言行，會隨時記錄並保存在這兩個“文件箱”裡，以便在年底進行盤點和清算，然後向玉皇大帝彙報。
這樣一來，灶神就成了天帝派駐每個家庭的紀委成員，專門督查人的品行，而正是灶神的這個使命，引發了世人的恐慌。因為沒人會保證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道德規範。而且由於人跟天帝之間沒有直接的溝通渠道，所以，萬一得罪灶神，讓他上天去告你的刁難，你連上訴和抗辯的機會都沒有。
迎灶神
那麼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懲罰呢？據葛洪的《抱朴子》記載，就是奪走你的壽命，而且通常會按天來計算，輕則掐掉你一百天的壽命，重則讓你少活三百天。這還只是一年裡犯錯的結果。試想一下，而要是每年都掐掉你三百天的壽命，恐怕你是隻有立馬等死的份兒了6。
為了對付灶神這種打小報告者，解決潛在的壽命威脅，人們首先要在日常生活裡避免得罪和衝撞他，為此制訂了一系列名目繁多的規矩，比如，要保持對灶神的恭敬，不許用灶火點香，不許拍打灶頭，不許把刀斧之類的兇器放在灶臺上，還不能在灶前說怪話，發牢騷，叫喊，唱歌、哭泣和吵架，更不能把髒東西扔進灶膛裡焚燒，獻祭的時候，未成年的女孩還要回避，等等，等等。所有這些禁忌都在隨時提醒人們，千萬不要得罪那個擅長打小報告的傢伙！
中國人還需要在灶神上天彙報之前，舉行隆重的祭灶儀式，目的是向灶神行賄，千方百計地討好他，阻止他向天帝提供負面信息。由此引發了一場充滿戲劇性的博弈。不僅政府要進行官祭，民間也要進行家祭。在中國民間宗教體系裡，人與灶神的這種奇特的關係，最能折射出中國社會的道德狀況。
祭灶分為送灶和迎灶兩個環節。送灶的日子，通常北方定在十二月廿三日、南方定在十二月廿四日，也就是灶神離離家向天帝彙報的時間。在送灶這一天，人們要在灶臺旁邊擺上貢品，虔心祈禱，然後把舊的灶君像撕下，連同金箔和符咒一起燒掉，就算是送灶神上天了。然後過十天左右，也就是到正月初四（也有人說是除夕夜），再舉行“接灶”儀式，這個儀式比較簡單，只要在灶臺上重新上貼一張新的灶神像就成了。
仔細觀察一下中國人的祭神儀式就會發現，它本質上就是一場公開的行賄。但行賄方式卻各有不同。在灶神身上，人們精心設計出了三套對付他的方案。
給灶神吃糖
首先是用銅錢獻祭，這等於是直接給灶神發紅包。
第二是祭灶用的貢品，除了雞、豬、魚三牲以外，還要加上一些高甜度和高黏性的食品，比如麥芽糖、糖瓜、湯圓、麥芽糖、豬血糕之類，據說這能黏住灶神的嘴巴，讓他無法開口說壞話，即便開口，也只能說些甜美的好話7。
第三種方案，是在獻祭的時候，獻上大杯美酒，甚至把酒糟塗在灶君畫像上，稱之為“醉司命”，意思是要把灶神弄醉，讓他醉眼朦朧，頭腦混亂，從而無法實施打小報告的任務8。這種手段已經不只是行賄，而是在下藥使壞了。
其實，這些刁民的小詭計，只能是一些自欺欺人之舉而已。洞察一切的灶神，豈能讓這些雕蟲小技矇蔽了雙眼。
但祭灶儀式揭示了中國人的宗教信念。神不僅可以溝通和控制，甚至可以加以欺騙和戲弄。整個送灶和迎灶過程，充滿了戲謔和狡計的喜劇色彩。這與其說是一場崇拜，不如說是人跟神靈之間的快樂遊戲，它把敬拜儀式變成了美食的狂歡。在饕餮還沒有變成食神的那些日子裡，灶神就這樣，扮演了食神和壽神的雙重角色。
注：
1. 《周禮》注：“顓頊氏有子曰黎，祀為灶神。”《淮南子·氾論訓》：“炎帝作火，而死為灶。”
2. 《搜神記·管輅論怪》：“管輅字公明，平原人也。善《易》卜。安平太守東萊王基，字伯輿，家數有怪，使輅筮之。卦成，輅曰：“君之卦，當有賤婦人，生一男，墮地便走，入灶中死。又，床上當有一大蛇，銜筆，大小共視，須臾便去。又，烏來入室中，與燕共鬥，燕死，烏去。有此三卦。”基大驚曰：“精義之致，乃至於此，幸為佔其吉凶。”輅曰：“非有他禍，直官舍久遠，魑魅罔兩，共為怪耳。兒生便走，非能自走，直宋無忌之妖將其入灶也。大蛇銜筆者，直老書佐耳。烏與燕鬥者，直老鈴下耳。”
3. 《禮記·禮器》：“孔子曰：“臧文仲安知禮！夏父弗綦逆祀而弗止也。燔柴於奧。夫奧者，老婦之祭也。盛於盆，尊於瓶。”鄭玄注：“老婦，先炊者也。盆、瓶，炊器也。明此祭先炊，非祭火神，燔柴似失之。”《史記正義》：“先炊，古炊母神也。”
4. 段成式，《酉陽雜俎·諾皋記》：“灶神名隗，狀如美女。又姓張名單，字子郭。夫人字卿忌，有六女，皆名察洽。常以月晦日上天白人罪狀，大者奪紀，紀三百日，小者奪算，算一百日。故為天帝督使，下為地精。己丑日，日出卯時上天，禺中下行署，此日祭得福。其屬神有天帝嬌孫、天帝大夫、天帝都尉、天帝長兄、硎上童子、突上紫宮君、太和君、玉池夫人等。一曰灶神名壞子也。”
5.《酉陽雜俎》：“灶馬，狀如促織，稍大，腳長，好穴於灶側。俗言灶有馬，足食之兆。”但“灶馬”是否即蟑螂則值得討論，在當代，被冠以“灶馬”之名的則是另一種穴螽科昆蟲，又稱“灶馬蟋蟀”。袁珂在《神話論文集·漫話灶神和祭灶》中對灶神與蟑螂的聯繫作了有趣的考證：“陸德明《經典釋文》引司馬彪說：“髻，灶神，著赤衣，狀如美女。”……“髻’其實就是“蛣”，是“蛣”的異體字或假借字，正寫應該 作“蛣”。《廣雅·釋蟲》說：“䗁，蛣，蟬也。”這就說到點子上了；顓頊之子名窮蟬，蟬又是“灶有髻(蛣)的“髻(蛣)，而 “髻(蛣)又說是灶神，是窮蟬和灶神之間有了一定的聯繫。……蓋所謂“蟬”，其實並不是真的蟬，而是灶上常見的一種蟬狀的小生物，一般叫做蟑螂，有的地方稱它為灶馬，四川叫做偷油婆。……窮蟬既然又名窮系，而系、髻（蛣)、吉、忌的聲音義如此相近。是後世傳說的灶神，無論是名叫“禪”的，名叫“單”的，名叫“宋無忌”的，名叫“蘇吉利”的，都是顓頊的兒子“窮蟬（窮系）一名的演變。而窮蟬的本來面 貌，實際上又只不過是灶上常見的那種蟬樣的紅殼蟲——蟑螂——灶馬——偷油婆，拆穿底細，如斯而已!”
6.《抱朴子內篇·微旨》：“又月晦之夜，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。大者奪紀。紀者，三百日也。小者奪算。算者，三日也。”
7. 《燕京歲時記》：“二十三日祭灶，古用黃羊，近聞內廷尚用之，民間不見用也。民間祭灶惟用南糖、關東糖、糖餅及清水草豆而已。糖者所以祀神也，清水草豆者所以祀神馬也。祭畢之後，將神像揭下，與千張、元寶等一併焚之。至除夕接神時，再行供奉。是日鞭炮極多，俗謂之小年下。”
8.《東京夢華錄》：“二十四日交年，都人至夜請僧道看經，備酒果送神，燒閤家替代錢紙，貼灶馬於灶上。以酒糟塗抹灶門，謂之‘醉司命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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