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大可:徐星,先鋒敘事的先驅

朱大可:徐星,先鋒敘事的先驅

奇怪的是,不僅在當時,而且在此後的許多年裡,《你別無選擇》始終被文學批評家視為八十年代最具反叛性的作品之一,這種誤讀已經蔓延為文學教材的一個可笑的“共識”。劉索拉從反叛的敘事開始,卻最終站回到了秩序一邊,她對優雅趣味的內在愛好,無疑代表著一種普遍的欲求。八十年代的文化精英恪守著一個共同的文化秘密,那就是指望在國家主義的美學框架內獲得身份、榮譽和尊嚴。

1來自清潔工的初級反諷

與劉索拉式的學院主義夢想截然不同的是,一個叫做徐星的全聚德烤鴨店清潔工,在其處女作小說《無主題變奏》中,以前所未有的流氓姿態,說出了對學院和知識的深切敵意。(在經歷了漫長的“知識無用”思潮之後,“學院”成了八十年代中國實施文化復興的主要基地,也是新主流文化的堅硬象徵)。由於擁有類似《麥田的守望者》的嬉皮面貌,這部小說時常被人拿來與《你別無選擇》相提並論,而它實際上不過是前者的一個邏輯反題,而且比劉索拉的處女作更逼近反叛的本質。在某種程度上,徐星是當代流氓小說的真正先驅,而《無主題變奏》則是八十年代第一部被公開發表的流氓小說,它為王朔主義的流行開闢了道路。

徐星的主人公是個退學者,一個從大學校園逃走的“流氓”。他的音樂學院女友Q期待他成為“國家棟梁”,或者至少成為一個“有身份的人”,這其實就是八十年代廣泛的身份呼籲的一種個人回聲。她鼓勵他報考戲劇學院,甚至在名人的關懷下從事“文學寫作”,但最終都以破產告終。Q大失所望,淚流滿面地絕塵而去。而主角則繼續過他的恍恍惚惚的“沒出息”日子。這部寫於1981年、發表於1985年的自傳性小說,率先使用了包括“他媽的”在內的大量髒詞,並且第一次以北京混混兒的玩世不恭的眼神打量了世界。它所擺出的流氓話語姿態,令主流文學界感到震驚。它從一開始就明確地把學院及其知識份子當作精神死敵。這個立場以後成為王朔主義的核心秘密武器之一。

但徐星的《無主題變奏》僅僅是他所有小說中最初的和最弱的一部。在此後的數年裡,這個業餘小說家繼續推進著他的流氓敘事,並且企及了包括髒詞和色語在內的流氓主義文學的所有特徵:街頭無業遊民的痞子形象、流浪無羈的生涯、無聊和零度信仰的趣味、饒舌與貧嘴、犀利的嘲諷與自嘲、反諷式的敘事,如此等等。基於徐星和王朔的小說互動(他們的互相閱讀、撫摸和影響),流氓小說日益成熟,並且大步走向它的高潮。《幫忙》(1987年)演示了一場街頭混混與知識份子的小酒館話語戰爭,《無為在歧路》是對一群瘋人院裡的“病人”的靈魂解讀;《飢餓的老鼠》(1987)的主人公李泗(“李泗”其實就是“李四”的另一種比較文雅的寫法,它的另一個人物叫“王二”。無獨有偶的是,在九十年代,王小波的小說《黃金時代》中,那個“王二”再一次出現了,像一個流氓的經久不息的幽靈)是個城市浪子,除了站在十字路口給人指路,便無所事事。他是城市的遊魂,白天在大街上閒逛,夜晚則與天花板上的老鼠和蜘蛛結伴,輕微得幾乎不被人感覺到其存在。同所有的流氓一樣,徐星筆下的流氓自己選擇成為沒有“身份”(“單位”、“戶籍”和“家庭”等等)的人,繼而又由於“身份”丟失而成為沒有國家主義“價值”(“社會貢獻”)的“行屍走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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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流氓色語的覺醒

徐星小說的真正代表是《剩下的都屬於你》(1988年),一部完全被那些主流批評家忽略的“秘密傑作”,儘管它汲汲無名,幾乎沒有什麼讀者,但它無疑是八十年代流氓敘事的範本,為王小波們的日後書寫指引了方向。它講述兩個沒有“身份”和錢財的浪子,混遍中國各大城市的經歷:欺詐,演戲、賭博,鬥毆,與街頭的流鶯們調情,並且要在這種放肆的猥褻中獲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慰藉――

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大腿,心裡感動極了。女人,我是那麼地愛你們,我曾一次又一次逃命似地奔向你們的懷抱,在那裡把一切都忘掉,就像一個無力自拔的鴉片鬼,在那裡讓自己感覺到生命,從生命的另一個方面吮吸著生命,除此以外一切都讓我感到茫然、無力……

我吃驚地發現她的腿光滑細潤,和一切淑女貴婦們一樣,這個感覺讓我震動,既然一個婊子的大腿也如此美好,那你從懂事起就一次用生命愛過的女人究竟是什麼吸引了你?我覺得就在這一剎那我在宏觀的意義上懂得了愛情!(摘選自《剩下的都屬於你》一書)

妓女的大腿就這樣啟發了流氓的全部感受。這肉身的肢體是反道德的符碼,被色語無恥地推向了美學的前臺,接受著流氓的檢閱。在審視、撫摸和感嘆之間,流氓的歷史願望悄然浮現了。在任何時候,流氓總是渴望取消社會等級制度。相似的大腿消解了妓女和淑女之間的差異,事實上也消解了流氓和紳士的身份差別,妓女是流氓的一個跨性別的鏡像。而這就是流氓的信念和哲學,它從比較身體學的角度籲請著對妓女的讚美。此外,這種獨白方式裡所蘊含的近乎天真的無恥,正是當時生活美學的一個逼真的圖影。在八十年代北京,這種無恥的撫摸就是最高的“瀟灑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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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身份創傷和瀟灑主義

然而,流氓並不能從自由遊蕩中獲得身份。甚至街頭妓女都對這樣窮困潦倒的流氓表示了輕蔑。這是十分嚴重的事端,因為妓女的肉體是流氓自以為可以征服的最後一種事物。《剩下的都屬於你》的色語化敘事裡浸潤著一種罕見的憂傷調子。經過無數次的挫敗和一次被人暴打而昏迷之後,流氓在濃烈的憂傷裡結束了他的遊蕩和敘述――

……在這紙醉金迷的黃昏時分,我感到一種由衷的悲傷。

你到了這個大陸的燈紅酒綠的盡頭,在這麼一個醉熏熏的黃昏裡,你心裡充滿了寂寥。你不能再前往,你以為你總會有無限的什麼,會鼓舞你無刨根問底,鼓舞著你心府裡殘存的對神秘的一絲渴望。現在你知道一切都是可知的,剩下的就是這些,用不著你費盡心思,剩下的就是這些,這些都屬於你……

我深深地思念那二十二歲的心愛的婊子。

這似乎已經走了流氓道路的盡頭:輕賤、貧困、孤獨、悲涼、被燈紅酒綠的世界所永久地遺棄。他的全部境遇似乎都在喊出一個昆德拉式的短語――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”。瀟灑的美學最終展現出其內在的悲痛。這其實就是身份和價值盡喪的創傷性苦痛。流氓一方面選擇成為沒有身份與價值的人,一方面又為這種選擇所導致的後果而絕望。他只能懷念一個對他表示輕蔑的妓女,但正是這個女人埋葬了流氓僅剩的夢想。

流氓的這種“身份創傷”無疑引發了閱讀者深切的同情。這是把流氓敘事道德化的重要策略之一。徐星和他的同事王朔都是擅長在流氓話語(色語和酷語)中摻入道德話語的高手。城市流浪者被送進了一個與國家主義截然不同的語境,在那樣的語境中,所有的“罪惡”(欺詐、偷竊、鬥毆和猥褻)不僅在反叛的邏輯上是合理的,而且擁有了一個適度的美學輪廓,這就是“瀟灑主義”以及隱藏在瀟灑背後的無盡的悲傷。

在七十年代後期到八十年代前期,新秩序尚在建設之中,社會的整體性過渡曠日持久,許多人長期置身於身份缺失的狀態。“身份創傷”引發的痛楚籠罩了整個中國,令它散發出一種混亂的精神分裂的氣息。必須深切地注意到“瀟灑”這個詞的意義,它是八十年代日常美學的最高尺度,用以描述一種東方化的痛苦消解精神模式。它是處理“身份悲傷”的重要文化機制。它來自渴望進入新秩序的知識精英,而最終卻被全體人民所熟練地掌握,成為八十年代的一個“超級關鍵詞”。流氓作家同時使用這兩個貌似對抗的事物,用它們共同編織著流氓的迷人面容。瀟灑從流氓的無恥行徑的深處,散發出了人類情感的芬芳。作家企圖告訴我們,基於社會逼迫的原因,流氓其實就是那種需要特別加以關切的事物。

本文“流氓”一詞為中性詞

本文圖片皆為蕭瑟畫作

上傳與管理:傑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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