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大可:田螺姑娘和文人繪畫裡的梅妻鶴子有什麼區別?


朱大可:田螺姑娘和文人繪畫裡的梅妻鶴子有什麼區別?

現代漫畫裡的田螺姑娘


田螺姑娘是中國單身男子的奇特夢想,譜寫著農耕時代的家園讚歌。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漢人那樣,從一種貌似醜陋的軟體生物那裡,找到了人間情慾的投射對象。

早在東漢的南陽畫像石上,已經出現了清晰的螺女形象1。這個考古學證據表明,螺女神話的誕生時間,最早不會晚於漢代。但目前已經發現的最早文字記載,是西晉《發矇記》一書,它講述光棍漁夫謝端,曾在海中捕撈到一隻大螺,裡面藏有一個美女,自稱是天上來的白水素女,天帝可憐他貧窮,所以派她做他的妻子。這個小小的故事裡,包含著“光棍”全部要素——貧困的單身漢,平白無故得到了上天的賞賜――一個藏身螺殼的美麗妻子2。

陶淵明撰寫的《搜神後記》,在《發矇記》基礎上加以擴展,細化為一個更加曲折動人的故事3。它描述謝端幼年時就父母雙亡,成了孤兒,所幸被好心的鄰居收養,一直到年十七八歲為止,品行端正,從不幹出軌之事。後來自己出去住了,也始終沒有機會成婚。鄉人看他可憐,就立下鄉規,大家一起幫他找媳婦。而謝端本人則“夜臥早起,躬耕力作,不捨晝夜”,很像是一個牛郎式的勤勉農夫,但因實在太窮,婚事方面終究沒有任何進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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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畫裡的田螺姑娘


後來謝端在附近發現了一隻大螺,形狀像是一隻大水壺,以為是件寶貝,就拿回家放在水缸裡養了起來。從那天起,只要謝端從田野耕作歸來,家裡都有熱氣騰騰的飯菜。他猜是好心的鄰居所為,就跑去感謝那個鄰居,不料遭到了對方的否認。

為了弄清真相,謝端這天提前幹完活早早地溜了回來,躲在籬笆外偷看,只見一個美麗少女從水缸裡爬出來,到灶臺下點火燒飯。謝端進門後先到水缸邊去查看,大螺卻只剩了一個空殼,趕緊跑到灶前去問:“這位新來的姑娘來自何方?為何要幫我做飯?”少女非常害羞,想要回到缸中,卻被謝端一把攔住,只好如實說出自己的來歷:“我是銀河的白水素女,天帝可憐你從小喪失父母,品行端正,因此派我幫你打理伙食,十年之內,助你發財娶妻,然後自會離去。但因為被你偷看,我真形暴露,無法繼續留在你家。以後你要好自為之,我留下的這隻螺殼,可以長出米來,不會讓你飢餓。”說完就消失在風雨之中。

為了紀念這段千古奇緣,謝端為螺女立了牌位,時常加以祭祀。他雖沒有暴富,生活卻從此變得豐裕起來,於是就有附近的農民把自家女兒嫁給他為妻,後來謝端又當上縣令,成了一名模範的國家官吏。

這是有史以來敘述最完備的螺女故事,它隱含了情慾和溫飽的雙重命題,也就是農業時代光棍的兩個基本願望,同時又給定了一個受獎的道德前提,那就是必須是孤兒,而且要品行端正,這兩個標準與其說來自天庭,不如說來自朝廷,它旨在收編那些符合道德規範的政治棄兒,把他們納入國家道德的強大框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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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鮮版田螺姑娘


晚唐皇甫氏撰寫的《原化記》,收錄了另一個版本的螺女情,故事的主體跟謝端非常相似,但主題卻由道德轉向了“環保”和反抗惡政4。

故事說的是有個叫做吳堪的鰥夫,身為縣裡的小吏,性情溫和,卻是一位從事環保運動的公益人士。他的家就在荊溪邊上,為了保護這條溪水,他經常在用竹籬笆蓋在上面,以免它遭到汙染。

有一天,吳堪在水邊撿到一隻罕見的白色田螺,樣子比較可愛,就帶回家用水養了起來。從此回家時都能吃上香噴噴的飯菜。鄰居的母親告訴說,他每天上班後,就有一位十七八歲的美女來燒飯煮菜。吳堪懷疑是白螺所為,第二天假裝出門,躲入鄰家去偷看究竟,但見一個女子從他屋裡出來,又進了廚房。吳堪趕緊推門進去拜謝,美女解釋說:“上天知道你敬護泉源,工作勤快,又同情你孤苦一人,派我為你操持家務,幸好你看見了真相,不至於懷疑我的來歷。”從此,螺女成了他的媳婦,兩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。

以上這段故事,跟謝端的版本大同小異,但隨後的情節發展,卻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。當地縣令聽說吳堪的豔遇,垂涎三尺,想要橫刀奪愛,於是設計了陷害他的陰謀。縣令把吳堪召來說:“我要蝦蟆毛和鬼臂這兩件東西,今晚就來衙門交貨,不然就加以重罰。”吳堪回家後神色憂鬱地告訴了愛妻,妻子勸他不要擔心,轉身出門,不久就為他找來了這兩件古怪的動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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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國畫裡的鶴妻梅子


縣官第二次召見吳堪,又故技重施說:“我要禍鬥一隻,你馬上為我找來,否則就會大禍臨頭。”吳堪回去告訴妻子,妻子又為他牽來了那頭名叫“禍鬥”的怪獸,大小和形狀都很像犬類。吳堪忍聲吞氣地把怪獸送到衙門,縣令見了後反而勃然大怒:“我要的是禍鬥,你卻要用這狗來騙我,你說,它到底有什麼特別的能耐?吳堪回答說,它能吞食炭火,也能排出火團。縣令於是用燒紅了木炭餵它,禍鬥吃了之後,拉出來的糞便都變成了火團。縣令非但沒有獎勵吳堪,反而怒罵道:“這種玩意兒有個屁用?”想要動手殺害吳堪,不料火焰發作,迅速點燃了整個縣衙,縣令和他的全家都在這場大火中化成了灰燼。吳堪和他的螺女妻子從此失蹤,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,想必是逃到了某個世外桃源。

這篇螺女故事,從單純的人螺戀,擴展到了對權力和暴行的反抗,主題變得更加沉重。但螺女故事的本性不是這樣的,它不應當承載如此沉重的政治語義。我剛才已經說過,它是一種與溫飽和情慾相關的慾望,寄託在螺女的神話裡,演繹著單身男性農民的春夢。在中國鄉村社會,農民要是因為懶惰或者沒有私人土地,就會淪為最貧困的一族,而貧困的最大後果,就是沒有人會把女兒嫁給窮漢,所以他就註定會淪為光棍,永無出頭的日子,除非出現某種愛情的奇蹟。螺女神話就這樣應運而生,撫慰著那些光棍的飢渴的靈魂5。

在中國文化象徵圖譜裡,螺是具有多義性的。它有時是藏傳佛教裡的神聖法器,有時是水手和士兵傳遞消息的號角,但在漢人的日常生活裡,它卻因柔軟潮溼的身軀、螺旋形的洞殼,以及強大的繁殖力,成了女性生殖器的象徵。跟狐狸精完全不同,田螺的形象看起來是如此卑微而質樸,就像鄉村女人的化身,與田野、泥土和黑夜完全融為一體。就大多數農民而言,與那些會飛的仙鶴妻子相比,田螺(海螺)姑娘顯得更加安全可靠。她們緩慢地爬行在潮溼的大地上,或者隱藏在池塘的水線以下,默默接受來自光棍農夫的思念。


注:

1. 現藏南陽市漢畫館。又魯迅先生所藏漢畫像石中,亦有螺女圖像。見《魯迅藏拓本全集(漢畫像卷)》,西泠印社出版社,2014。

2.《初學記》引《發矇記》:“侯官謝端,曾於海中得一大螺。中有美女,雲:‘我天漢中白水素女。天矜卿貧,令我為卿妻。’”

3.《搜神後記·卷五》,《白水素女》:“晉安侯官人謝端,少喪父母,無有親屬,為鄰人所養。至年十七八,恭謹自守,不履非法。始出居,未有妻,鄰人共愍念之,規為娶婦,未得。端夜臥早起,躬耕力作,不捨晝夜。後於邑下得一大螺,如三升壺,以為異物,取以歸,貯甕中。畜之十數日。端每早至野,還,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,如有人為者,端謂鄰人為之惠也。數日如此,便往謝鄰人。鄰人曰:“吾初不為是,何見謝也?”端又以鄰人不喻其意,然數爾如此,後更實問。鄰人笑曰:“卿已自取婦,密著室中炊爨,而言吾為之炊耶?”端默然心疑,不知其故。後以雞鳴出去,平早潛歸,於籬外竊窺其家中。見一少女,從甕中出,至灶下燃火。端便入門,逕至甕所,視螺,但見殼。乃到灶下問之曰:“新婦從何所來,而相為炊?”女大惶惑,欲還甕中,不能得去,答曰:“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。天帝哀卿少孤,恭慎自守,故使我權相為守舍炊烹。十年之中,使卿居富得婦,自當還去。而卿無故竊相窺掩,吾形已見,不宜復留,當相委去。雖然,爾後自當少差。勤于田作、漁採、治生。留此殼去,以貯米穀,常可不乏。”端請留,終不肯。時天忽風雨,翕然而去。端為立神座,時節祭祀。居常饒足,不致大富耳。於是鄉人以女妻之,後仕至令長雲。今道中素女祠是也。”

4.《太平廣記》引《原化記》:“常州義興縣,有鰥夫吳堪,少孤無兄弟,為縣吏,性恭順。其家臨荊溪,常於門前,以物遮護溪水,不曾穢汙。每縣歸,則臨水看玩,敬而愛之。積數年,忽於水濱得一白螺,遂拾歸,以水養。自縣歸,見家中飲食已備,乃食之,如是十餘日。然堪為鄰母哀其寡獨,故為之執爨,乃卑謝鄰母。母曰:“何必辭,君近得佳麗修事,何謝老身。”堪曰:“無。”因問其母,。母曰:“子每入縣後,便見一女子,可十七八,容顏端麗,衣服輕豔,具饌訖,即卻入房。”堪意疑白螺所為,乃密言於母曰:“堪明日當稱入縣,請於母家自隙窺之。可乎?”母曰:“可。”明旦詐出,乃見女自堪房出,入廚理爨。堪自門而入,其女遂歸房不得,堪拜之,女曰:“天知君敬護泉源,力勤小職,哀君鰥獨,敕餘以奉媲,幸君垂悉,無致疑阻。”堪敬而謝之。自此彌將敬洽。閭里傳之,頗增駭異。時縣宰豪士聞堪美妻,因欲圖之。堪為吏恭謹,不犯答責。宰謂堪曰:“君熟於吏能久矣,今要暇蟆毛及鬼臂二物,晚衙須納,不應此物,罪責非輕。”堪唯而走出,度人間無此物,求不可得,顏色慘沮,歸述於妻,乃曰:“吾今夕殞矣。”妻笑曰:“君憂餘物,不敢聞命,二物之求,妾能致矣。”堪聞言。憂色稍解,妻曰:“辭出取之。少頃而到。堪得以納令,令視二物,微笑曰:“且出。”然終欲害之。後一日。又召堪曰:“我要禍鬥一枚,君宜速覓此,若不至,禍在君矣。”堪承命奔歸,又以告妻,妻曰:“吾家有之,取不難也。”乃為取之,良久,牽一獸至,大如犬,狀亦類之,曰:“此禍鬥也。”堪曰:“何能。”妻曰:“能食火,奇獸也,君速送。”堪將此獸上宰,宰見之怒曰:“吾索禍鬥,此乃犬也。”又曰:“必何所能?”曰:“食火。其糞火。”宰遂索炭燒之,遣食,食訖,糞之於地,皆火也。宰怒曰。用此物奚為。”令除火掃糞,方欲害堪,吏以物及糞,應手洞然,火飆暴起,焚爇牆宇,煙焰四合,彌亙城門,宰身及一家,皆為煨燼,乃失吳堪及妻。”

5.關於螺女神話的演變,參閱:劉魁立,《論中國螺女型故事的歷史發展進程》,載《民族文學研究》,2003年02期


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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