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3.23 朱大可:先秦諸子思想的外部原型(下)——在哈佛沙龍上的演講

朱大可:先秦諸子思想的外部原型(下)——在哈佛沙龍上的演講

3“老人哲學”的傳與變

下面,我們不妨就老子的學說本身,做一個簡單的分析。

我剛才已經表明,老子的《道德經》就是“老人哲學”,明確講就是對婆羅門教的一次顛覆和解構,通過這種方式,他證明所有被鄙視和拋棄的東西是有價值的,而且具有主宰性價值。到了莊子手裡,老弱病殘這些哲學觀念,就得到了進一步的美學化。莊子反覆告誡我們,病殘就是美,無用就是美,這些在世俗生活裡遭到鄙視的事物,被莊周提升到了美學的高度。他的逍遙遊和齊物論,是“老人美學”的最高代表。

《道德經》向我們提供的,首先是“道”,而它的概念原型,出自印度吠陀哲學的兩個基本語詞,一個是“梵”,指終極實在,也就是那種超越和不可規範的唯一實在;另一個是“哩多”,跟混沌相對,指宇宙、人和德性的普遍規律,它是有序和週而復始的。這跟今天中國人對“道”的解釋極為相似。這兩個語詞合成了老子之“道”的基本範疇。

第二,吠陀經,包括奧義書,已經出現了“有”和“無”,所以,這兩個概念最早出現在吠陀經裡。吠陀經提供了“太一”和“氣”之類的原型概念。印度四元素“地水火風”中的“風”,其實就是古希臘人說的“氣”,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元素。中國“五行”概念來自波斯祆教的五個神,所有沒有“氣”,戰國以來的中國人,整合了這兩組概念,把氣放到比五行更高的位置。另外,吠陀經裡很早就出現了“經絡”概念,今天在瑜珈術裡被翻譯成“脈輪”,因為它擁有一個輪式結構。印度是七個脈輪的互相套疊,而《皇帝內經-素問》把脈輪打開,改變了它的輪式結構,讓它沿肢體自然行走,看起來不像輪子,而是一種樹形結構。

此外,吠陀經注重聆聽,它是人跟梵、哩多之間溝通的最重要的方式。所以吠陀文化重視耳朵的價值。老子也是如此,他不僅指李樹為姓,還給自己起名叫“耳”——“李耳”,這還不夠,還要加上一個字號,叫做“老耽”,這個“耽”就是大耳朵的意思。老子還教導我們說,“大音希聲”。你看,他在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揭示諦聽的偉大意義。

釋迦摩尼創立的佛教,因為同樣源於吠陀經,所有也很強調聽的意義。這種觀念影響了所有漢傳佛教的造像範式。我們看到的佛像,把耳朵都塑造得很大。佛、道是同門兄弟,有共同的耳朵崇拜,使用相同的盤腿、調息、觀想等修煉方式,兩者出自同一個宗教母本。過去對這種現象無法解釋,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昭然若揭。

道德經裡出現的關於車輪中轂和輻條的比喻,曾經被各種《奧義書》所大量使用,這也是老子直接搬用《奧義書》的一個明證。

還有就是老子出走的方式,史記說他騎青牛而西歸,為什麼牛是重要的?只有在印度教裡,牛是神獸,它受到長期的禮遇,不能殺戮。但在中國,牛雖然很重要,卻是可以殺戮和食用的,它只是農夫用來耕地的工具而已,沒有神學價值。

老子對吠陀哲學又傳承的一面,但也有強烈的改造意向。道德經已經不是原來的吠陀經了,而是在原型基礎上,融入了大量再創造的元素。這就是先秦思想的“傳”(傳承)和“變”(變革)的二元特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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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墨家的猶太思想原型

先秦是一個高度開放的時代,先秦人吸納了大量的外部思想文化原型。除了道家,另一個值得一提的是墨家。墨子學說,還有所謂的“宋學”,在先秦時代就像是天外來物,跟當時春秋五霸之另外四霸,文化道統截然不同,所以成為各國嘲笑的對象,什麼“守株待兔”、“拔苗助長”、“趾高氣昂”等成語,都是用來嘲弄宋國人的。毛專門寫了文章,嘲笑宋襄公的愚蠢,宋襄公在戰場上居然不殺受傷者,不抓老年人,抓住俘虜後,一看頭上長有白頭髮了,立馬放掉,叫做“不擒二毛”。要是打了一半,對方戰車突然壞掉了,就必須等對方把車修好在繼續打。這種貴族精神,在流氓風起雲湧的東周,就是一個道德異數。

這個國家的貴族像墨翟,當然也就成了一個異數。作為宋國文化(宋學)的精華,墨家在中國土壤裡是難以生存的。它的基本主張,像“兼愛”、“尚同”(平等)、“節用”、“非攻”等等,都是今天的人類共同價值,但在中國的漫長曆史裡,終究還是被儒家幹掉了。

我曾經做過一個文本比較,把墨子的文本拿來跟新、舊約做比較,把墨子講的“天”跟基督教的上帝比較,會發現兩者之間極其相似,由於時間關係,我無法在這裡一一陳述。

當年,新巴比倫王國滅掉了以色列,猶太人向全世界逃散,這是歷史上著名的“大離散”事件。其中有一支攜帶古猶太教的信仰到達遠東,應該就在中國河南一帶。墨子的行為方式跟猶太人的教派極其相似,比如法利賽人,早期的古猶太教生活方式簡樸,而且紀律極其嚴明,猶如地下幫會組織,主要成員大多是下層小生產者,如工匠、農夫和漁夫等等,墨子的團隊也是如此。他的墨家組織,可以被視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幫會組織。

更有趣的是,墨翟的“翟”,上古擬音叫rag,而rag跟猶太的Rabbi非常相似,墨家組織的領導人叫“鉅子”,Rabbi希伯來語的意思是“巨大”,語義上也完全一致。這些都是很好的語言考古的證據。我們知道,考古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,狹義考古學主要針對實物,而廣義考古學還應包括語言考古、文獻考古和生物考古,等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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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十二金人的神秘來歷

下面我再花點時間,講一下波斯制度對秦帝國的影響。秦跟波斯帝國有著非常曖昧的關係。波斯帝國在公元前600—300年之間出現了一個偉大的王朝——阿契美尼德王朝,擁有著名的皇帝如居魯士和大流士,曾經是世界上領土最廣闊的超級帝國,不幸的是,它遇到了一個死對頭——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,這個戰爭天才滅掉了強大的波斯帝國。

波斯帝國覆滅之後,它的貴族和騎士階層。也就是上層祆教徒,開始向四處逃遷,其中一部分向遠東地區逃遷,這裡面又分為兩支,其中的北支,經新疆和河西走廊,進入甘肅和陝西一帶,它的大本營位於今天甘肅臨洮地區,中國歷史上稱其為“狄人”。它的南支經過印度、泰國、緬甸等地區進入中國,聚居於楚國南部,也就是今天湖南衡陽一帶。祆教的先知是瑣羅亞斯德,因為崇拜火焰所代表的光明力量,被中國人誤以為“火神”,叫他為“祝融”,他的主祭神廟,就在南嶽衡山的主峰祝融峰上。

逃遷到秦國的那些波斯人,成為秦國的政治幕僚和工匠,完全融入了本地生活。雖然波斯帝國在300年前就已經滅亡,但這些僑民還是向秦始皇和李斯提供了很多它的政治管理經驗,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文明結構——“書同文、車同軌、量同衡”,還有人工水渠和豪華陵墓。有的學者提出,烽火臺也是從波斯學來的,秦始皇造的長城,真正連接起來的非常有限,大部分是孤零零的烽火臺。史書上描寫的“烽火戲諸侯”,是說西周就有了烽火臺,但那不過是小說家的演繹。真正的烽火臺,應該從秦才開始出現。陝西省考古隊的研究還發現,就連秦代青銅水禽的鑄造技術,也是從西亞和地中海一帶學來的。

秦始皇陵考古隊長段清波,從考古學的角度,對秦的出土文物來源做了進一步考證,證明秦帝國和波斯帝國之間有不可分割的密切關係,他的研究範圍涉及更小的實物細節,比如箭形壺、凹形槽板之類。

秦帝國學習波斯的核心證據,是“十二金人”。為什麼秦始皇“消天下之兵”,鑄造了十二個巨大的銅人?為什麼是十二個,而不是中國人喜歡使用的 “五數”模式?中國人不是信奉五行嗎?中國本土從來沒有出現過十二神體系,唯一關於十二神的記載,出現在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戰國帛書裡,他們有一些非常古怪的神名,一看就不是本土的東西。

在亞洲文化共同體裡,只有波斯擁有類似的神祇組合,那是祆教的十二月神體系。襖教的崇拜體系是按月份排列的,每個月一位大神,加起來總共十二位。十二金人,就是十二位波斯祆教大神。東漢學者皇甫謐對《史記》做了很仔細考證和註釋,說那十二金人,是照臨洮地區的“長狄”模樣鑄造的,而這個所謂“長狄”,指的就是個子比較高大的波斯僑民。秦帝國居然使用這樣的“狄人”模特兒作為“金人”的原型,這難道不是一個重要的文獻佐證嗎?

為什麼秦始皇要用波斯眾神來震懾自己的國民呢?因為波斯文明太強大了,一旦背後有強大的波斯帝國支撐,六國貴族就沒有翻天的膽量。這是一種典型的政治恫嚇。毫無疑問,秦帝國沒有吸納祆教的內在教義,也沒有學到大流士的寬容大度,它的金人,充其量只是一些玩偶而已。它們無法捍衛這個本性殘暴的政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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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文明發生的三項基本原則

下面我要做一個小小的總結。也就是重申文明發生的三個基本原則:

第一,無論是世界上哪一種文明,都不是在封閉狀態下發生的。它們彼此之間存在著一種“文明的交互原則”。先秦的事實已經證明,開放性跟偉大性之間是成正比的,越是開放,就越是偉大,反之,越是閉關自守,就越是孱弱和空虛。任何一種自我閉合的狀態,都不可能誕生老子和墨子這樣偉大的思想家。

就中國宗教史而言,我們不難發現,道教的發展勢頭明顯不如佛教,這是因為佛教不斷從海外輸血,不斷有新的聖徒進入,一會兒是迦葉摩,一會兒是達摩,一會兒又是誰誰誰,真是前赴後繼。不僅如此,中國還不斷有僧人去西天取經,像法顯和玄奘,他們都成了人人傳頌的文化英雄。佛教並不避諱這些外部輸血的過程,相反,他們對此無限自豪。但在道教那裡,這種外部關聯卻成了忌諱。道教拒絕談論它的教義源頭,也拒絕從異域吸納新的血液,結果只能不斷衰退和萎縮。道教跟佛教在中國的命運截然不同,而這是道教界人士應當反思的問題。開放性而不是自閉性,將是中國未來文化復興的基本前提,此外沒有其他任何捷徑。

第二是“文明的模仿原則”。華夏農業文明已經死亡。當年鴉片戰爭給了它第一刀,後來又從農業精英、土地制度和農業技術等方面,給了它致命的幾刀。農業文明已經不復存在,現在只剩下了農業。鄧小平的“改革開放”,就是把大門打開,讓西方文明以投影的方式,重新投射到這片廢墟上來,這樣的文明,我稱之為“投影文明”。投影文明的本質屬性就是山寨、拷貝和模仿複製。中國製造業的基本語法,都是山寨的語法,而這無疑是由文明的本性所決定的。

第三是“文明的轉化原則”。山寨並不是一件壞事,只要你足夠開放,即便你從山寨開始,總有一天會轉向原創,就像先秦時代,中國人曾經吸納過如此多的優秀思想,但最後都轉化了。中國人的聰明天性裡,有極強的轉化能力。

“五行”最初來自波斯的五個神,分別叫做金神、木神、水神、火神和土神,但鄒衍把它們轉變成五種哲學元素,這是從神學到哲學的重大轉型。陰陽說也是如此,人家早就有了,但在陰陽家手裡做了更大的昇華,成為解釋宇宙的基本模型。經絡說來自印度,但我們在七脈輪能量點的基礎上,提出了極富創造性的穴位說。所有這些異域文化原型,都在本土得到了有效的轉化,證明中國人有很強的文化消化能力,它們是在原型基礎上的二度創造。外部原創能夠製造強大的激勵效應,點燃中國文化的再創造激情。

在哈佛的短暫時日裡,我聽到的最具啟示性的是哈佛校訓:“追求真理,如人飲水,至死不渝,日日清空。”其中這“日日清空”四字,正是哈佛大學得以雄踞全球大學榜首的奧秘。對於身負數千年文化包袱的中國人來說,唯有不斷清空歷史,清空各種文化垃圾,不斷追求人類真諦,我們才能負起改造和重建中國文化的重任。

謝謝大家的傾聽。(全文完)

感謝王開元先生提供現場錄音速記稿。本演講稿系根據速記稿整理修改而成

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

上傳與管理:傑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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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華夏上古神系》為朱大可先生耗費20多年的研究成果。全書以跨文化的全球視野,運用多種學科工具,獨闢蹊徑地探研中國上古文化和神話的起源,發現並證明,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/神話均起源於非洲,這是繼美國學者發現全球智人源於非洲、新西蘭學者發現全球語言源於非洲之後,第三個具有原創性的學術貢獻,有助於修正人類文化起源的傳統觀點,向西方主流人文闡述體系注入“中國元素”。這些觀點顛覆晚清以來的學界定見,為認識華夏文化的開放性特徵、傳承本土歷史傳統、推動中國文化的未來複興,提供了富有卓見的啟示,可視為1949年以來中國學術的重大收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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