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莊子》:為什麼唯獨象罔可以得玄珠?

《莊子·外篇·天地》中講了一個小故事,說是黃帝在赤水的北岸遊玩,登上崑崙山巔向南觀望,不久返回後發現玄珠丟了。

派才智超群的“智”去尋找,未能找到;派善於明察的“離朱”去尋找,未能找到;派善於聞聲辯言的“吃詬”去尋找,也未能找到。於是讓無智、無視、無聞的象罔去尋找,結果象罔找回了玄珠。黃帝說:“奇怪啊!只有象罔才能夠找到嗎?”

《莊子》:為什麼唯獨象罔可以得玄珠?

是啊,為什麼使用心智尋找不到,使用眼睛尋找不到,使用耳朵尋找不到,唯獨無心、無視、無聽才可以尋找到呢?

玄珠,在這裡指代的是“道”。道,老子說它“視之不見,名曰‘夷’;聽之不聞,名曰‘希’;搏之不得,名曰‘微’。”它同時具備夷、希、微的特性,是視力、聽力、言談所無法辨識的。

道,“淡乎其無味,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用之不足既”。用味道去辨識它,不可得;用視聽去辨識它,不可得;用效用去辨識它,不可得。千般味道,沒有道之一味;萬般聲色,沒有道之音容;急行功,近見利,效用神速,非道之所主。

我們製作鐘磬,會使用金屬和石頭,因為金石才具備發聲的性質。但是鐘磬就在那兒,不敲擊它,照樣不會發聲。敲擊,才是能引動它的正確方法。因此我們尋找道,也同樣要運用可以引動它的正確方法,如此才能令它顯現出來,可以“視乎冥冥,聽乎無聲”。

唯無形可以見無形,唯無聲可以聽無聲。“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,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。”這世上的大多數人啊,都只是靠腦袋和手腳活著,空有一副形體而已。但你要是說,他們能用形體抓住道了,這是不可能的。

狗可以看門防盜,所以終身被拘禁在門前;猿猴可以騰跳逗人笑,所以一輩子都不能返回山林。它們之所以終日憂思,正是因為自己有了一技之長。為什麼“有”,反而會“憂”呢?因為它們被“有”拘禁住了。

那些醉心於辯論之說的,鑽研於技巧事務的,以有形而逐有形,一輩子勞於動止之間,憂於死生之際,累於廢起之變,卻不知其所以然,終生都不能見道。

《莊子》:為什麼唯獨象罔可以得玄珠?

李連杰曾經演過一部電影讓我印象深刻:張三丰教授張無忌太極拳,令他忘掉招式,結果他最終連自己都忘掉了。這就正如《莊子》所說:“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為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謂入於天。”

所以《莊子》文中,雖也談用,談治,但他所談的用和治,是無用之用、不治之治。大部分內容,是講絕技巧,絕聲色,絕辯言,絕樸散,絕智,絕有,而試圖進入那“無何有之鄉”,達到那“物我兩忘”的超然之境。

因此在很多人看來,莊子是主張社會倒退的,是反智的,是反實用的,是反科技的,是消極的。這個大黑鍋,也許扔給莊子正合適,但是讓整個道家來背,就不合適了。因為道,是“有無同出”的。“無名,天地之始,有名,萬物之母。故常無慾,以觀其妙;常有欲,以觀其徼。”

荀子說莊子“蔽於天而不知人”,因為莊子還只是處於有中見無,忘物忘我而見道的階段。莊子嚮往那“帝鄉”,但還只是行走在路上。就像張無忌,還只是想著如何“忘招”,所以才更多關注的是“這招我該忘”,“這招我不能想”;而如果真正忘了招,那麼關注的就是“我要出手”了,出手即招。

所以我們可以看到,老子在《道德經》中,對治國、用兵、經濟、民生,都有自己獨到的建樹,而莊子卻並沒有。莊子的建樹,更多集中在如何從有到無,如何忘我忘天下,如果祛物累,如何不為外物所拘,如何見道之上。而如果真正得了道,那麼就當能“生萬物”,“生萬法”,卻不是排斥有,排斥法了。

因此《莊子》文中,好像什麼都在反,反儒家,反墨家,反名家,反智巧,反規章,反技,反成,反分。其實他只是在通過“反”,來“返”而已,返回那天下萬物之鄉。站在有中,看到的是無;站在無中,看到的是有;處身萬物而返鄉,處身故鄉而乘物出遊,這就是“反”。“反者,道之動”。

《莊子》:為什麼唯獨象罔可以得玄珠?

因為要反,要忘,所以莊子也是有頗多拘謹的。《天地》篇中講了一個故事:子貢經過漢水的南沿,見一老丈正在菜園裡整地開畦,打了一條地道直通到井邊,抱著水甕澆水灌地,吃力地來來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。子貢說:“如今有一種機械,每天可以澆灌上百個菜畦,用力很少而功效頗多,老先生你不想試試嗎?”

種菜的老人抬起頭來看著子貢說:“應該怎麼做呢?”子貢說:“用木料加工成機械,後面重而前面輕,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,快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一樣,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。”

種菜的老人變了臉色譏笑著說:“我從我的老師那裡聽到這樣的話,有了機械之類的東西必定會出現機巧之類的事,有了機巧之類的事必定會出現機變之類的心思。機變的心思存留在胸中,那麼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純潔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齊備;純潔空明的心境不完備,那麼精神就不會專一安定;精神不能專一安定的人,大道也就不會充實他的心田。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辦法,只不過感到羞辱而不願那樣做呀。”

子貢滿面羞愧,低下頭去不能作答,回去的路上對弟子說:“我從我的老師那裡聽說到,辦事要尋求可行,功業要尋求成就。用的力氣要少,獲得的功效要多,這就是聖人之道。如今卻竟然不是這樣,精神健全方才是聖人之道啊!我只能稱作心神不定為世俗塵垢所沾染的人。”

誠然,見效神速並非道之所長,有很多急功近利的做法見效更加神速,比如不走大道專抄小路,不事生產而專門搶劫。但如果說使用桔槔灌園就是不道,使用水甕灌園就是道,我並不認可。如果說桔槔是機巧,那使水甕,打水井又何嘗不是機巧!只是因為效率更差些,就認為它更符合於道嗎?那為何不去更遠的河邊,用手捧水來灌園?

這老人,使用一下器械就說容易破壞他空明的心境,這麼容易被外物影響的心境,也太不穩固了吧!只能說,大道還並沒有充實到他的心田,他還沒有達到“忘招忘我”的境界,所以才有這麼多的“不能想”,“不能做”,“不能有”。

《莊子》:為什麼唯獨象罔可以得玄珠?

如同帝堯辭祝,華封人三祝“壽”、“富”、“多男子”,帝堯皆辭。因為“多男子則多懼,富則多事,壽則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養德也,故辭。”結果卻被華封人好一頓譏諷:多男子自有天授天養,你懼什麼?富有了就把財貨分發出去,怎麼會多事?長壽厭世了,何不修道返鄉,又怎麼會多辱?看來你只是個君子,離聖人還差得遠哪!

我更欣賞的,是帝王師老子,出入於有無,貫通於身邦,言談及天下萬物,無所不能容。我更景仰的,是深不可測鬼谷子,你要學什麼,我便有什麼,卻不是僅一個“烏有”之道可以說人,僅一個“不言”之教可以教人。這二位,才是我心目中真正得道的聖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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